查看原文
其他

申小龙|“你怎么知道梵高不快乐?”——这种“子非鱼”的问题痛点在哪里?

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
2024-09-10

语言与文化课一位同学来信:
 
谈到“训诂没有确诂”的问题时,我联想到在一次思修课线下讨论中,我提到梵高“因为没有实现自我预期而不快乐”,旁边同学立刻反问我:“你怎么知道他不快乐呢?”
 
我觉得讨论这种“子非鱼”的问题很没有意义,我总不能说是自己读了3遍《梵高传》感受到的。对于没有读过的人来说这不具备说服力。读过的人也可以有不同的看法,更何况传记作品本身就融入了作者的理解和想象,对传主的反映可能也是很片面的。

可是,我们不能就这样得出“因为你不是他,所以无从判断他的悲喜”的结论啊,如果真是如此,那么中小学时代我们的语文课堂讨论都是怎样进行的?我们做过的那么多阅读理解、分析过的那么多人物心理从何而来?

 
对于一个真实人物和一个虚拟人物(文学作品中的人物)的心理分析性质不同:一部作品完成后作者便“死”了,读者可自由理解;历史人物那一刻的心理却是客观存在的。而我们分析他们的内心所用的方式却没有区别,都是通过剖析文字记录、联系经验分析而进行。(比如我得出梵高不快乐的结论,除了文本的暗示,还出于“他没有实现自我预期”的基本事实和“因为没有实现自我预期所以不快乐”的源自经验的逻辑)因此,分析真实人物的心理也并非求真,只是达成共识而已。讨论中,只有双方或多方达成一定的共识才能愉快地分析下去。若说“确诂”存在,也是后人的共识。
 
人们对于人物心理的理解所能达成的共识是惊人的,到了一人一语基本上全班没有反对声的地步,到了考试能给出标准答案,且绝大多数时候标准答案可以得到绝大部分人的认同的地步。我想,共识建立在相似的经验和思维方式的基础上,这大约(以我目前的思考)可以分为3个层次:

 
1.相似人生经历(时间维度、空间维度等)。有的文字,在一个人少年时读和老年时读体会出的人物心理可能不同;南方人和北方人、说同一种语言但不同国家的人、男性和女性、知识分子和农民工体会出的都可能不同。反之,同属某个群体,和文字所描述的人物有特定方向和特定程度的相似,体会就比较接近。
 
2.相同的母语、相近的思维方式和文化背景。只要掌握了相关背景资料,理解我国古人的言行比理解外国人要容易得多。对于外国人的思维方式我们常常是“被告知”而非理解。
 
3.人所共通。“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”这样的词,直至今日,无论男女老少,哪怕经过翻译,外国人也能体会出其中情感。许多外国文学作品我们翻译后拿来分析,差别也不大。

 
相对而言,分析者与被分析人物越相似,正确性就越强;但绝对而言,后人所达成的共识有多大可能、多大程度地符合真实呢?(作为一个分析者,凭个人直觉,觉得大方向基本不会错,比如快乐还是不快乐,可能在较复杂细微的情绪理解上有区别,但一般也可以罗列出全部可能性,阅读理解的答案通常就是可能性的罗列。)
 
这个问题该如何探究(还是不可能探究)?
 
讨论真实性的问题是否无意义,重要的只是共识?

 
这封来信,提出了好几个有意思的问题,其中的“痛点”有三:
 
1. 质疑的相对性
 
朋友的质疑“你怎么知道他不快乐呢?”,这个话只能质疑“他不快乐”的绝对性,不能质疑“他不快乐”的相对性。
 
也就是说,朋友的问句,只能理解为除了你的分析视角,还可能有其他的分析视角,还有其他理解的可能性。
 
如果你也是把自己理解的“他不快乐”看作一种理解的可能性的,你就会欣然接受他的问句,然后说:

“我也很想知道他为什么是快乐的。”


2. 真实性的相对性
 
关于真实性的问题,寻求者的本意一定是绝对的真实性。

但在形成了自己对真实性的看法后,应该了解自己的看法的局限性和相对性,乐见其他的视角和看法。
 
在这个问题上,这位同学提到我们课上说的“训诂没有确诂”,我国传统的训诂学,正是从阐释的角度提出了真实性的相对性问题。

 
意义体现人与世界的种种复杂的关系。对各种各样意义的理解和解释,不是一个简单的,可以一劳永逸完成的任务,而是人类认识自己,认识世界的活动的主要方面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训诂学重视意义阐释的主体性。早在魏晋时代就有“言者所以明象,得象而忘言;象者所以存意,得意而忘象”的观点,这里的“忘”就是对“言”的超越。后人更认识到“学苟知本,六经皆我注脚”,自觉由注释向诠释追求和努力。
 
也因此,训站学以意义的研究为核心,对我国古代经学、哲学、史学、文学、文学批评、艺术等人文科学研究和社会历史的发展起着巨大而又深刻的作用,这和西方的语义学有很大的不同。


3.共识的平滑性
 
所谓“共识”,是应该自觉避免的。在一般学术讨论中,我们应该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独立思考上,而不是乐见“共识”上。因为所谓的“共识”,往往其中更多的是附和和随大流,因而在学术研究上,“共识”总是非常平滑的。在严格的意义上,每一个人的独立思考都不可替代。
 
正由于学术讨论中的“共识”具有许多“先天性”的弱点,缺乏“真实性”的含金量,甚至以“共识”抑制和遮蔽个体思想的真实性,所以面对“共识”一定要谨慎。大家可以看到,推动学术前进的,不是“共识”,而是迥异于“共识”的“己见”。每一次语言学新范式的建立,都是学术反思的成果。


我这样说,并不排斥因由衷的共鸣而产生的巨大的喜悦和认同感。但学术研究共识建立的前提是具有自觉的反思精神,也就是说——
 
不了解自己思考之“异”,就无法真正建立自己和他人之“同”。


 
 

继续滑动看下一个
文化语言学新视野
向上滑动看下一个

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

文章有问题?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